文:胡晴舫
世界的中心 「美國人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。」二十出頭的我說。
我的亞裔美國教授望著我。他的個頭很小,坐在一張堆滿書籍的大桌子後面,幾乎看不見人。像是刻意躲藏起來的模樣。但我確實見到他拿兩隻細長眼睛望著我,還有他緊皺眉頭上的一條條刻紋,清清楚楚表現他的不以為然。
他說:「中國人不也是這麼想嗎?」
多年後,我聽說了一則羅馬尼亞笑話。兩個人在討論某個地名。甲瞪大眼睛說,「喔,那個地方非常之遙遠啊。」乙一臉茫然,反問:「很遙遠?相對於哪裡而言?」
出自一種政治正確的教養,當場,我笑了,表示贊成笑話傳遞的觀點。腦海裡卻不能不想起布勞岱的一段話:「光彩,財富,生活之幸福皆匯集於經濟世界的中心,在那裡,歷史的太陽照射出最絢爛的色彩。」
世界,當然,一直有個中心。
對一個從未離家的人,他的家鄉是他的中心;對一個正為愛情而喜悅的人,他的情人是他的中心;對一個剛出生不久的人來說,他的母親是他的中心;對一個國族意識強烈的人,他的國家和同胞就是世界的中心。
脫離了個人情感的唯心認知,旅人的世界中心卻再唯物不過。這個中心如布勞岱所形容的,壯麗輝煌,豐饒富足,所有人們對幸福的渴求、對進步的期盼、對富裕的追求、對奢侈的幻想,都將在此中心獲得實現。
不可諱言,為了見識世界中心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盛況,進而期望活在相同的快樂裡,是人類最初始的旅行動機。十三世紀來到元朝中國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,十五世紀前往威尼斯遊歷的人,十六世紀出門尋找香料金銀的歐洲探險家,十八世紀決定征服印度的英國人。一船又一船的使者和冒險家,朝旅人口耳相傳回來的地理座標出發,船艙裝妥各種貴重商品。期待換取遠方的香料、絲綢、金銀和鴉片,滿船而歸。
當時的旅人基本上是由一個世界中心,旅行到另一個世界中心。因為,過去的世界,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大世界。旅人面對的,只有許許多多的小世界。各個世界各有其中心,緩慢而穩定地運轉,蓄養著各自的人群和文明。中心,或是一個城市,或是一個國家,以同心圓方式擴散影響力,把一塊區域納進自己的經濟文化體系。距離布勞岱口中「那個趾高氣昂的中心」越遠的邊緣地區,越容易遭受疾病、貧窮的襲擊,在整個層層架構的共生圈子裡也越容易被犧牲。
西方的大冒險時代,打破了這種均衡勢力,世界起了漩渦,所有中心進入了競爭的暴風圈,世界中心的定義自此強而有力集中指向一兩個中心,如十八世紀的倫敦,現在的紐約。換言之,旅人的旅行,尤其是西方旅人的旅行,讓散漫各處的小世界在過去兩三世紀內急速地交融,像進了一個高速攪拌器,攪出了一個全球化的世界。
現代旅人面臨的是一個逐漸同化而且彼此類同的大世界。頭一次,在人類歷史上,整個世界統合了。世界上再沒有人類不曾探索的角落,再沒有一個地區能單獨存在。現在的世界,對旅人來說,是更大的世界,同時也是一個更小的世界。住在一個印尼小島的人,他的祖先從來不曾像他如此強烈感覺到,一個陌生倫敦人的一舉一動,可以輕易在他的生活烙下痕跡。
迄今,讓古文明子孫最難吞嚥下去的恐怕還是這項事實:世界畢竟不是靠文化影響力在決定中心的。不是因為一個民族能夠燒出多麼精細感人的瓷花瓶,不是因為一個國家出產的手織地毯樣式多麼繁複華麗,不是因為一個區域流傳的宗教哲學多麼高超折人,不是因為一個文明發明了多麼了不起的成熟書寫系統。這些都是副產品。如霍布斯邦書裡引述一個美國官員的話,「領土擴張是商業的附屬品。」文化影響力也是。托爾斯泰藉由他小說人物的口,指出一個民族能夠對其他民族產生影響的原因,也許因為人口超出許多,更因為該民族擁有偉大精緻的文明。古文明的子孫多麼願意相信。
旅行越多,旅人的眼前彷彿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地圖。這張地圖上繪製的不是一般肉眼可見的河川、高山、大陸、海洋的相貌,那是一個由縱向歷史和橫向政經畫分出來的世界地圖。
一張真正的世界地圖。
很多事理,驀然,都有了明晰的來龍去脈。一個國家之所以富強霸氣,一個民族之所以步向衰弱凋蔽,一座城市之所以曇花一現,眼前的這個世界之所以一面倒地傾向地球的特定一端,人類旅行的歷史解釋了一切。世界的中心,決定旅人旅行的方向;旅人決定了世界中心的方位。
如布勞岱所說,「那是一深固的歷史,我們不是來發現它,卻是來強調它」。晚生的旅人,面對先前旅人足跡踱畫出來的世界,默然無語。
孟買市高級住宅區裡,一戶權貴人家舉辦宴會。夜晚的清風吹不散印度濃密的空氣,一位保養得既肥又美的印度貴婦人向我抱怨,西方人多半不瞭解東方,且不關心東方,「連印度首都名字都不清楚。」她帶著輕蔑語氣說,「他們真是無知到了極點。不像我們亞洲人求知慾強,我們閱讀國際報紙、收看國際電視,我們很樂意知道西方在幹什麼,想什麼,也願意敞開心胸跟他們學習。可是他們呢?請恕我直言,真是一群鄉巴佬!」
又一次,出於政治正確的習慣,我微笑。
參觀過的一座古印度宮殿,此刻,如凸出的水印從我的記憶底層浮現:紅色石塊砌出雄偉高大的城牆,城牆內,陽光穿過層層建築的屋頂、窗樑,在旅人頭頂投下繁複花俏的精細圖樣。一片大理石的冰涼之中,寶石的清冷光芒更見閃爍,我彷見,一位印度大君懶洋洋躺在他的寶座上,寶座已經因鑲滿珍寶顯得五光十色,還又鋪上一層顏色更見複雜華麗的手工織物。他清洗乾淨的一雙赤足,好整以暇地踏著一塊花費百名工人二十年勞動的巨大地毯。一大群渾身香噴噴、穿金戴銀的王后嬪妃們溫馴地躺在上面,個個以她自己獨特的方式綻放美麗,散發令人迷醉的沉靜氣質。奴僕大臣動也不動,雕像似地一路從宮殿大廳排列到城堡柵口,等候大君的使喚。
可是,大君這一刻什麼都不想做。他只想靜一靜,專心享受一下被無盡財富和無上權力包圍的滋味。他舒服地瞇起眼睛,準備讓隨時會來臨的睡眠席捲他。他心滿意足,哪裡也不打算去。他不需要。因為,世界自然會來到他的面前。
他,就是世界的中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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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《旅人(三版)》,八旗文化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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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胡晴舫
是一本旅行哲學指南 也是一本旅人哲學手冊
胡晴舫《旅人》初次上市是在2001年,是一本探討「旅行」這個行為本身的哲學散文文本,而不是私旅行筆記。作者結合自身經驗,分析並解構了現代生活中的「旅行」這件事,探討旅行的本質。
每一個現代人都渴望旅行,期盼上路,需要回家。當你在路上時窺探他者時,實則是驗證了自己,也同時被他人窺探。當你透過旅行修正自己的偏見時,實則可能形成了新的誤解。當你上路,你帶去的不僅是自己,而同時是你的膚色,你的語文,你的國家,你的種族。是你的闖入,才讓當地人搖身變成舞臺上的演員。而你一邊批判文化在旅遊市場裡逐漸墮落,卻又買了一堆媚俗的工藝品回家。當你離開後,你渴望再次前來。現代旅人覺得自己已經不會再對世界感到驚艷,但,仍不免糾纏於日常生活和異國情調的拉扯抗拒。且,無論你能否安全抵達你的目的地,你都已經回不去了。
「在望見表象世界後的另一個世界之後,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再一個世界躲在更後面。而,這正是旅行刺激迷人的地方。作為一個卑微的旅人,我沒有能力詮釋我旅行過的世界,我只能洞察、紀錄、理解,試圖參與,像其它旅人一樣,真實描述我所見到的世界。在顯然動態的旅行中,釐出靜態的時空,找尋自己能夠信賴寄身的價值;並,為了能夠像一個旅人般擁有獨立思索的自由,而感謝上天。」——胡晴舫
Photo Credit: 八旗文化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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